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甚么?”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篷杜少卿坐了来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者爷不用来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小厮打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专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详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坐的客是马纯上、蘧验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流芳兰竟体。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薛乡绅道:“是。”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苇萧道:“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享道:“高大老爷到了。”薛乡绅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纱帽蟒衣进来与众人作揖席坐下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

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薛乡绅道:“他今日回了不得来。”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我只爱验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到底是个正经人。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蓬验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苇萧道:“验兄这是甚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迟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宫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这话又错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萧柏泉道:“老先生说的是。”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

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说了些闲话。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个《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甚么?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验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蘧验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小厮奉出茶来。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这话前人不曾说过。”迟衡山点头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淫’还有甚么别的说?”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蘧验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

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

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铺在炕上拿茶来吃着。

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迸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吴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字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锦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枝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在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拔下一绺登时把弓弦续好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这位客官尊姓?”车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爱。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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