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风声;知县道:“我再不对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下卑县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来本县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出借据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去了。忙打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禀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今嫂令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斯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斯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著客。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指得紧了。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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